内心的安全感与外界无关

2022-05-18 01:15:27


人生在世,难免会遇到一些灾难性的事件。在这些事件中,我们作为灾难的目击者甚至受害者,亲眼看到自己或者他人的生命丧失或者身体残缺,身心都可能受到极大的伤害。在这样艰难的时刻,我们的亲朋好友的关怀和照顾,是我们能够坚强地活下去的精神支柱。而与此同时,来自心理医生的专业帮助同样也是不可缺少的。


在一些心理治疗发达的国家,一个人如果经历了痛苦的灾难性事件,随后看心理医生几乎是必须的选择。在我们国家,这样的专业帮助程序也在不断建立和完善中。我们相信这样的心理治疗过程会缩短一个人痛苦的时间,并且有助于社会的和谐,因为和谐社会必须建立在更多单个的人的内心和谐基础之上。以下就是对一个受到极大心理创伤的灾难目击者的心理治疗经过。


1998年的那个情人节,相信会定格在很多武汉人的记忆中,当然也会更加深刻地定格在潇潇的记忆之中。


那天出门之前,潇潇的心情很好。因为男友打来电话,说晚上先单独请她吃饭,然后跟其他几对朋友一起去泡酒吧。潇潇打算先去公司办点事,然后就等着浪漫夜晚的来临。到公司需要乘公共汽车过长江大桥,车上人很多,潇潇上车之后就从车门口慢慢挤到了车的前部,找了个相对不太拥挤的角落站着。


公共汽车在武昌的街道上缓缓行进。一切都跟往常一样,没有人知道灾难就要降临。在快要上长江大桥的时候,汽车后部没有任何预兆地发出一声巨响,紧接着就是一阵又一阵哭喊之声。那一刻潇潇先是感到耳膜受到巨大的撞击,脑子嗡的一声被震得瞬间停止了运转,然后就看到了车后部爆炸中心的一片残肢断臂和血肉模糊。


在混乱之中,救援工作迅速展开。潇潇因为离爆炸中心较远,所以没有受伤。后来她知道,别人并没有她那么幸运,那次事故的灾难性后果是:十六人死亡,三十多人不同程度地受伤。


但是,身体的伤是一回事,心理的伤是另外一回事。在事故发生后的几天之内,潇潇自己和她的亲友还为她的运气感到庆幸,但随后发生的事情,就不能称之为幸运了。因为潇潇的精神状况越来越不正常。在白天的时候,潇潇变得越来越敏感,周围稍微有一点声响,都可以把她吓一大跳;在街上看见公共汽车,或者远远听到公共汽车鸣笛,都可以让她全身颤抖。尤其恐怖的是晚上,噩梦一个接着一个,都是鲜血淋淋的场景,经常使她全身被汗湿透,并且从梦中惊醒,再也不能睡着。


而更加让潇潇难受的是,几乎每时每刻,脑海里都可以蹦出爆炸后那一片血腥的画面和震耳欲聋的声响,无比生动、无比真实,仿佛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经历。经历一次都刻骨铭心了,千百次地经历,真让她觉得是在炼狱里煎熬。



看医生是必然的选择了。先是到最大的一家综合医院的神经科看。医生在询问了出现问题的原因之后,给潇潇开了一些镇定和抗焦虑的药物,按时按量服了一周,症状有所减轻,但仍然有过度敏感、脑子里画面闪回和噩梦。在去看神经科医生的时候,医生说,这些问题已经不是药物可以解决的了,建议潇潇看心理医生。


第一次在我的诊室里见到潇潇,她的状况很不好。一幅惊恐之状,眼神闪烁不定,面部肌肉紧张,坐也只坐在椅子的边缘,好像随时准备逃跑似的。我小心询问那个灾难性的故事,但潇潇不愿意回忆,我就没再问下去,这也是治疗这类来访者的基本原则:治疗的进程尽可能由来访者掌握,也就是说,谈什么和不谈什么,以及怎么谈,都先征求来访者的意见,然后由来访者决定。


潇潇给我讲了她目前的苦恼。主要是那些不断闪回的灾难画面,让她痛苦不堪。我想从这一点开始为她做点什么。我说,,也被类似的问题困扰,他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以前他经历过的战争的场面,也许比你见到的场景更加惨烈。那个时候,心理治疗的技术还不太发达,所以刘帅没有得到好的治疗。但现在,我们有很多手段可以解决这一问题了。


潇潇听了半信半疑。我拿来一张白纸,在上面画了一幅画,问潇潇这是什么。潇潇看了看,说是一朵花。我说我的确是画的一朵花,但却不是真正的花,只不过是花的图像而已。潇潇听了觉得有点诡辩的味道,微微一笑说,那不是一回事吗?


我故作严肃地说:绝对不是一回事,花就是花,花的图像就是花的图像,两者可有本质的区别。潇潇说,那好吧,就算你对,那又怎么样?我说,只要你先明白这个道理,下一步就好办了。你想想啊,你脑子里的那些东西,真正出现只有一次,也就是情人节那天,后来出现的,只不过是一些虚假的画面而已,就像是我画在纸上的花一样。


对潇潇来说,这是一个看待这个问题的新思路。


她的面部稍微有点欣喜和放松,但她马上又说:管它真的还是假的,反正它总是出现,总是让我难受,却一点也假不了。我马上说,对啊,这我理解,我自己虽然没经历过这样的事,但很多电影里都有这样的画面,比如美国电影《马语者》,里面的主人公就有这些症状,用电影的手法表现出来,让人印象极深。潇潇看到我能够感受到她的痛苦,又变得放松了一些。



我继续说,既然那些画面是假的,那就给我们一个很有用的提示:我们可不可以以假对假呢,就像一些医学理论说以毒攻毒一样?潇潇一时不能理解:如此真实的痛苦,怎么可以像开玩笑一样以假对假消除呢?我接着说,有一个全世界通用的方法,可以对付这个问题,这个方法就是把你脑子里的那些画面,当成你正在用VCD在电视机上播放的录像,控制电视机和VCD的遥控器在你手上拿着,你可以任意地操作这些画面,这是一个想象力的训练,你愿意试试吗?


看得出来,潇潇对我的信任感在逐渐增加。她点头同意,然后我们开始练习。首先我让潇潇回忆一段经常出现在脑海里的血腥的场面,潇潇闭上眼做了,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;我接着让她想象,这些画面是用VCD在电视机上播放的,过了几秒钟,潇潇向我点头示意,表示已经作了这样的想象。我又接着让她用手上的遥控器,慢慢地把电视的画面变得模糊,直到模糊得完全看不清楚。过了一会儿,潇潇又点点头。


我又说,你在想象中用遥控器把电视关掉,想象你站起来,想象你走到VCD前,把它打开,拿出录制了那些场面的光碟,电视机旁边有一个保险柜,你走过去,把光碟放进去,再关上保险柜的门。然后你再慢慢地睁开眼睛,回到我的治疗室里来。


潇潇眼睛慢慢睁开,似乎有点不太适应治疗室里过强的光线。我等她稳定一会儿,就问她的感受,她说,做了这个练习,似乎全身轻松多了。我说,这证明这个练习是有用的,以后如果再出现闪回的假画面,你还可以反复做,直到它真正被锁到保险箱里,你不主动去提取,它就永远不会自己出来为止。想到它永远不会“自己”出来,潇潇脸上出现了愉快的笑容。


这次治疗结束。下一次治疗的时候,我给潇潇做了恢复安全感的练习。她现在对公共汽车和声音的敏感,其实是安全感受到了损害。我还是先给她解释。我说,一个人的安全感,实际上跟外界事实上是不是真正安全没关系,而与她内心有没有安全感有关。潇潇上次就领教过我的荒唐言论,所以我这次这样说她就没怎么觉得惊奇。我知道,这样的说法初听起来是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。


所以我继续解释:比如美国有一位五星上将,二战的时候经常去战争第一线,帽子都被子弹打飞过,他的随从吓得半死,他却一点都不害怕;而另外一些人,可能走路怕被车撞死了,吃东西怕被噎死了,甚至害怕天塌下来把自己砸死了。你说这样比较一下,是不是安全感跟外界是不是真的安全基本没关系?


潇潇连续说了三个“对”字,还说,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,别人觉得很安全的地方,我老是觉得不安全,疑神疑鬼的。然后我说,所以我们同样可以做一个练习,来增加你内心的安全感,心里有了可以溢出来的安全感,自然就不会害怕大家都不怕的场景和东西了。



练习做得比上一次更顺利,也更成功。在这个练习中,我指导潇潇想象了一个她认为绝对安全的地方,她就是那个地方的唯一的主人。她可以为这个地方安装一切可以增加安全的设备,可以安置一切让她觉得轻松愉快的东西,而且没有她的允许,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这个地方打扰她。练习做完之后,潇潇变得全身放松,整个人懒懒地靠在椅子上,脸上出现了近乎灿烂的笑容。


治疗总共做了六次。除了想象练习,我们当然也讨论了一些关于人性、生死和人际关系等等的内容。一个半月之后,潇潇的症状几乎全部消失了。在她告诉我她不再害怕坐武汉拥挤的公共汽车、不再做噩梦、也不再有血腥的画面在脑海里出现的时候,我感到了无比的轻松。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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