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撑是我们江湖儿女的一种自信,八分饱太娘了

2022-03-07 22:12:34

▲摄影 |  九眼桥的灰孤狼


我朋友刘英俊的前妻,其实是个有点儿矫情的婆娘。穿绣锦鲤仙鹤迎客松的江南布衣,颈子挂一串菩提,披头散发,端的是一个自然舒气,主要是因为伊烫五个钟头的脑壳最后出来跟没烫差不多,大象无形。

 

刘前妻对苍蝇馆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,她觉得背负绝学的食神都大隐于市,遗世独立,漂亮时兴的馆子不符合他们的气质。这些高人应该藏身于油浸浸的后厨,用二十四手给肉圆子上浆,番茄蛋汤撒葱花儿如七星落长空,如意连环刀将花鲢片起千堆雪,水煮牛柳最后滚那瓢油恰是昆仑派失传多年的浪卷浮萍。既然是高人,那可以放宽底线,允许他斜起叼一杆天下秀,等火来火走,菜梭出锅,再把已经一指长的烟灰慢悠悠地抖在地上。

 

我跟刘英俊说,你这个婆娘真的有点宝哦。

 

两口子经常吵架,吵架就不煮饭。好在随便吵得多凶,到了吃饭时间,两个人不约而同要想起猪市街的鳝鱼火锅,三官堂的生爆肥肠,马王庙的凉拌兔,然后发觉天大的爱恨情仇,都敌不过肚皮一声轻叫唤,于是双双放弃进攻敌人防御塔,一起跑出去整饱了再战。

 

成都的雨像摸包贼,尽在夜里偷偷下,。刘英俊在初夏薄明的日光中,在白花花的苦楝树底下给我惊风火扯地打电话,吼得比旁边磨剪子磨菜刀的声音还大,说要找一家外头下大雨,里头下小雨的馆子吃点下午茶。我昨晚打了通宵排位,还在深海长眠,电话接起来简直鬼火冒,兴妖作怪,你吃个锤子。


▲国土宾馆乡村菜院坝的那棵树子

只有这张是我拍的

画质感人


一个钟头过后,我空降浣花北路,坐在了国土宾馆乡村菜的露天院坝里头,瞌睡迷西地看着对面马起的两张脸。服务员嬢嬢菜单没揣就来了,几位吃点啥子?马起的两张脸不开腔,我喝了口素毛峰,闭起眼睛说,那个,随便吃点下午茶。

 

牛脊髓上来了,烧鳝段上来了,青椒皮蛋上来了,酸辣白凉粉儿上来了,冒稍稍的一盆白干饭我们轮流往各人碗里莽起添。毛儿雨还在窸窸窣窣地落,正晌午早就过了,馆子内堂还挤得跟眼下这盆白干饭一样冒稍稍,闷笃笃。院坝头只剩我们这桌神经病。

 

刘前妻鬼眉日眼地说,这里头的雨跟外头一样的嘛。刘英俊给她夹了筷子菜,说,差不多就行了哈。我仔仔细细地霍凉粉儿,朝桌子旁边的树子努了努嘴,挡起的噻,始终雨要小些,心态要好嘛,你想想《东成西就》里头的刘嘉玲。


▲1993《东成西就》剧照


国土宾馆的嬢嬢些后来在洗藤藤菜的时候,舂海椒的时候,午休打毛线的时候想起,心里始终觉得遗憾,因为那天雨终归没落大,院坝头的三个神经病只是润湿了头发打湿了背心,拍的小视频上不了朋友圈热门。他们一顿饭吃成两顿长,话没几句,憨吃哈胀,盆钵皆空,跳水泡菜来来回回加了四道,免费茶喝下去整整一锑壶。

 

嬢嬢些不晓得,后来这三个人再也没有坐上过同一张桌子。连我都没想到,这是跟刘英俊两口子吃的最后一顿饭。

 

悄悄默默婚就离了。

 

刘前妻没有删我微信,我时常在游戏里看见伊,旁观过,发现伊还是那个擅长打野的尊贵王者。离婚的事当事人没主动拿出来摆,我们一票人心照不宣,也不提谈。只是刘英俊手膀子上纹了八年的那个名字,花六千块钱改成了枪炮与玫瑰。再后来是哪个说起国土宾馆乡村菜升级了,在九眼桥走了个高端路线,叫“六扇门”。刘英俊打起电话来,声音平平静静的,哪天去吃嘛。


▲国土宾馆乡村菜升级后的六扇门


有好高端嘛,旁边是居民楼,封阳台外面起球的衬衣滴起水,跟空调外机晾在一起,菜上来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搪瓷盘,盘边边照样烂起缺洼洼。刘英俊一口烟抽进去,转了一圈又吐出来。我说,至少没得嬢嬢嘛。

 

真的没得红头花色的嬢嬢些上下招呼,年轻服务员笼起黑T恤,马起一张脸,背上印起六扇门,走位相当扑朔迷离。隔壁一桌姐儿,从喊结账到真的被结账,等了将近一个钟头。前个马起脸终于拿小票来了,后面个马起脸紧跟着端上来一盘之前漏掉的仔姜鸡。那桌神仙也是江湖儿女,互相交换了个眼色,说,算了,放中间嘛,那再开两瓶勇闯。

 

菜还是那些菜。

 

牛脊髓上来了,烧鳝段上来了,青椒皮蛋上来了,酸辣白凉粉儿又上来了。刘英俊说,还是吃点贵的嘛。我说,哪有贵的嘛,还不是跟国土宾馆那个凼一样的,要不再加两份切猫儿嘛。

 

我们在成都的九眼桥,就等于是在成都的小宇宙中心,天边层层叠叠的火烧云,红光似乎晕染了整座城池,也晕染了面前火爆爆的江湖菜,三两筷子下肚,再孤独的人也吃得留恋人间烟火。


▲红烧美蛙     88¥


现在的切猫儿不好逮了,都小个,身如柳叶,但肌肉矫健。跟泡姜泡海椒一起煨烧出来,嘴巴一抿一个,我在满盘汤汁里头寻找散落的腿子肉,筷子从这头刮到那头,又从那头刮到这头。捉到一颗,心里感叹,啊,沧海遗珠。


▲椒盐美蛙     88¥


椒盐切猫儿其实配白酒更舒坦。干干酥酥,骨头焦脆,捻起来可以全然落肚。一点花椒欲拒还迎地只在嘴唇上麻那么一下,打个冷战,旋即无踪。我说,刘英俊,你咋不吃喃。刘英俊仰脖灌了一杯啤酒,说,你各人吃嘛。我警惕起来,觉得应该强调一遍,于是认真地说,格老子今天是你开钱哦。


▲干煸鳝片     88¥


火烧云下去了,要多喝两杯。干煸鳝片让刘英俊终于动了筷子。我突然发觉他老了一头,嚼鳝片的样子有点像我外爷。我外爷吃干煸就是歪起嘴巴若有所思地嚼,腮帮子一抽一抽,一筷子菜要整下去半杯酒。海椒壳壳和鳝片都煸得干干的,水芹菜和仔姜丝刀工惊人,像天罗地网。我和刘英俊搛起一片鳝鱼碰了碰,又端起杯子碰了碰。风过来了,拂走脚底下的热意。旁边桌姐儿终于走了,最后那盘仔姜鸡啃得不剩,一桌子杯盘狼藉,六扇门的服务员马起脸,上上下下八百遍也视而不见。排队等位的几个大汉儿也不开腔,翘起二郎腿在欣赏天边隐褪的红霞。


▲香辣脊髓     48¥


我每回是要吃饭的,不管酒喝没喝完。牛脊髓裹起小米辣和芹菜颗颗,趁着烫口,拿调羹挖了浇到米饭上,直接在饭碗里头霍转了吃,天王老子这个时候都不能打扰。先整完一碗,再回过头来重新喝酒。

 

莫名也有些伤感,我说,刘英俊啊,你丧啥子嘛。你看这切猫儿的姿势,哪个不是张开双臂,绷紧大腿拥抱生活?你看这个鳝片儿,为啥子好吃,两个字,新鲜,旋杀旋下锅,痛出来的美,才能颠倒众生!你看这个凉粉儿,这个脊髓,恰如人生,全靠霍。刘英俊终于恢复年轻人的神态,眼睛一亮,说,你、妈、逼。


▲凉粉儿     10¥


突然就想起那回在国土宾馆霍凉粉儿,树子底下雨势是要小些,但叶片上渐渐积满雨水,哐地浇下来也是一大股。我们吃得心头辣,嘴巴辣,说的那三言两语,在暴雨到来前疾劲凉爽的大风中漂浮起来,漂过红头花色嬢嬢们的脑壳,漂过那棵树子的尖稍稍,漂到浣花北路上空,湮没在车水马龙里。

 

——这人咋个说散就散了喃?

 

——总好过没来嘛。

 

不添饭了,点了两个暄软的毛巾馒头,把馒头一圈一圈地打开配皮蛋里面剩的青椒吃,外搭一点米醋,青椒是鲜加加的辣。跟泡海椒不同,更有烈烈的生之趣味。


▲青椒皮蛋     12¥


▲毛巾馒头     2¥/ 个


旁边的桌子终于被服务员马起脸收拾出来了,那几个看晚霞的大汉儿坐下来就点切猫儿。

 

椒盐切猫儿。

马起脸:没得了。

那红烧切猫儿。

马起脸:没得了。

还有啥子切猫儿?

马起脸:切猫儿都没得了。

脊髓烧一份。

马起脸:好的。

鳝片儿要个干煸嘛。

马起脸:没得了。

还吃个毛线。

马起脸:毛巾馒头也没得了。

 

我望了下天,想看出点落雨的迹象,可惜蝉嘶如雨,空气依然是燠热的。脚底下的酒瓶子也没好多,但刘英俊今天好像有点上头。他打着饱嗝说,你不要乱写我哦。我也打着饱嗝说,没乱写你。


▲川西耙耙菜     15¥


后来刘英俊找了个新女朋友,黑长直,睫毛刷得像两把雪花秘扇。当然雪花秘扇也跟我们一票人吃过六扇门,但筷子只搛那盆无盐无味拿来清口的耙耙菜。四季豆和洋芋,低卡路里低热量,清水芙蓉,不上火,不长痘,肌肤无暇透亮的秘密。

 

刘前妻终于对这个公众号取消关注了,可能算准了我这个贱人总有天要把她写进去。遗憾的是,没法让她晓得,那个火烧云的傍晚,暮色四围,天幕浅青,酒酣耳热之中,我真的看见了六扇门的一个上菜伙计,马起一张脸,稳稳当当托起红烧鳝片,鹞子翻身跃上了二楼。

 

那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“梯云纵”。




●End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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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 | 竹子

感谢摄影 | 陈萌&九眼桥的灰孤狼


竹子 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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